第四章
价值与虚荣
杀自之事,为何只发生在人间?割腕,跳楼,卧轨,服毒,自缢,溺⽔…为什么畜类就不?为什么猿鱼⽝马等等从不曾有?人,这可是为的什么?活着,但是想死,啥原因?
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样。

本的原因嘛——我得如实相告,我得提醒您:丁一一带的另一种更隐秘、更強大的危险是什么,是为因什么。
依我看是为因能力,能力的比较。或曰价值,价值的优劣,价值优劣的比较所产生的威胁!如比商店里摆放着很多录音机,有个一喇叭的,有八个喇叭的,有单声道的,有环绕立体声的,是于乎价值以及价格,⾼低悬殊;便宜的放在不显眼的地方,昂贵的则摆在张扬的位置——醒目、辉煌,令人赞叹,令人羡慕。此丁一一带之通例,物遵此律,人循此则。但功能差的就注定不能醒目吗?价值低的肯定价格就得便宜?也未必。事在人为,有一种变通的方法叫作:宣传,或曰“炒作”就是说,把先前的顺序颠倒过来——倘不能以价值获取醒目,那就以醒目去换算价值。此丁一一带的潜规则。
因故,虚荣蔚为风气,风气弥漫得久远,即成风俗。愚蛮之如丁一者,自是难免此类俗风的熏染。不过老实说,虚荣一事我也难辞其咎——真可谓是“近朱者⾚,近墨者黑”原因嘛,大致是样这:我说我是我,丁一是丁一,可别人未必么这看,别人把我俩看成一码事。故而那丁之所为便常被认作我之所愿,那丁之丢人现眼的行径,便像好
是都我的指使。是可忍孰不可忍?以所我说丁一好虚荣实其我也难免,我也做不到荣辱不惊,我也不愿代人受过。正如丁一暗地里说我的:你还是不想把己自择择清楚?是呀是呀,虚荣一旦成风,大家彼此彼此。何况有些事确非我之所愿,却也只好与他分担,替他遮掩,缩小丑陋,放大光荣——想是的互利双赢,实在是相互怂恿,助纣为

。
人有不自私的吗?舍利取义者有,舍名而利他者无。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别人名下,你修养⾼深或还可以处之泰然,但要是把别人的丑事硬安在你头上,怎样呢?料你雷锋也得急。实至名归,固然可敬可贺,但这光荣的

惑也便使得虚荣悄然成长。
说起丁一的虚荣,够得上罄竹难书。先说一件:一度,此丁热衷于结

名人。么这说吧:一见名人——无论是经商是的治政的,是弄墨是的从戎的,也无论中西和左右——其笑势必可掬,其怀立即若⾕。说是阿谀许也有点过,但我看得出,其情其状与见普通人时

本两样,不说是百般恭维吧,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随声附和。尤其是不管跟谁聊天,时不时地总要提些名人,说些你并不认识的名人之私情逸事,话里话外透着我丁一跟们他是一拨的,一伙的,同一⽔准,惺惺惜惺惺。这让我不痛快,堵得慌,不舒坦。过后以及当时,我也悄悄劝他:算了嘿哥们儿,这有劲吗?至甚夜半更深,借着梦的自由我挖苦他:这能算是您的一碗饭吗?他脸也热,心也跳,但下一子收不住,似有一股強大的贯

,翌⽇依旧,积重难返。我咋办?当着好些人你说我能咋办?只好帮他圆呗,让人相信这厮绝非牛B绝非虚张声势,俺们确实是整天跟名人一块混着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,一块“指点江山,

扬文字”一块“谈笑皆鸿儒,往来无⽩丁”一块“帝王将相宁有种乎”?因而呢,俺们也非等闲之辈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”!要不咋着?要不丁一他跟我闹哇,说什么:“世事艰辛你么怎就不体谅些个?”——是这一件。再有一件:曾有很长一段时期,那丁对其出⾝讳莫如深。我道知——我么怎会不道知呢?我不单是旁观者清,不单是亲历者明,我是还直觉,我是还潜意识。潜意识无所不知:最让那丁愧羞的,并非其祖上乃“黑五类”之首——地主,而是其来后的门第之平庸——工人。工人,论阶级当属荣耀,论地位却处卑微。这又是后话了。先说俺的姓名——丁一,这实其是那丁步⼊青舂、略晓人情世态之后擅自更换的。俺们原名丁二。一字之别,或说一笔之差,雅俗可鉴。这我有必要解释下一:这个“一”字,其简洁,其清疏平淡,其不饰雕琢,已显其孤傲、⾼雅,再与这“丁”字相配——天底下笔画最少之名姓,便更见其特立独行!况乎“天人合一”“万法归一”“一马当先”“一花独秀”是都好词汇。“二”则不然“忠贞不贰”“不二法门”“二流子”“二百五”“店小二”其“二”无不具贬义。实其呢,凭丁二⽗⺟之才学,当初并有没、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,丁二之名以所落实进户口簿,盖因该丁之上有还个哥,名曰丁大。从小“老大”“二老”地叫顺了嘴,⽗亲见那负责登记的老头笔也举得久了,心想就么这着吧:丁二!此后若⼲年內,俺们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着此一方便之名。但某年某月,舂风乍动,忽一股“深闺幽怨”或是“价格攀比”似的风气吹⼊丁二,此丁忽儿不満,继之郁闷,常为此名之俗气而懊恼不迭,立志要换个⾼雅些抑或独特些的。用他的话说:别让人一听咱这名便看穿咱这出⾝,为以咱寡见鲜识不近文化。是于这厮便始开了一系列的筹谋策划,奔走和运作。我劝他拉倒:这名是爹妈给的你不能改,这就是咱的命运啊你改得了吗?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庙?你一改,别人一瞧你改,得,

盖弥彰!他不信,撇嘴,瞪眼,哼哼唧唧说地:你是你,我是我,后以你是还少⼲涉我的事吧!这倒是让他给说对了,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庇,要改你就改吧,我叫啥都行,叫啥你也不过是我的一段路途,次一坎坷,说不定是还一片泥沼,一口陷阱呢。旅途无极,我的经历、经过、经受或担负浩浩汤汤不见首尾,随人么怎叫吧我是还我,叫什么是都姑且之名。
泠泠
丁二更名的直接冲动,如今回想,很可能是由于个一名叫泠泠的女子。
泠泠跟们我同住一条街上,比丁二大着好几岁。这女子前以并未让丁二瞩目。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,丁二起得早,觉着好玩吧,便跟着哥哥起一去给人家送牛

。丁大不比丁二満肚子歪思琊想,丁大厚道,不单品学兼优,且早早就懂得了为⽗⺟分忧。那天哥哥蹬着车,弟弟车前车后地跟着跑,东家两瓶,西家三瓶,一路清风旭⽇,薄雾流霞。丁二说:“好玩儿!”丁大说:“好玩明儿你送!”丁二不接话,丁二觉着今儿八成能有什么好事。送来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。丁大踮起脚跟把

瓶塞进

箱之际,丁二唱唱唧唧地顾自眺望天边。这时候泠泠出来了。泠泠见丁二的光头圆圆亮亮煞是有趣,便站住了笑,忍不住在那秃瓢上胡噜下一,问:“你叫什么?”那时的丁二尚在纯真,自是坦言相告:“丁二!”谁料却惹得泠泠前仰后合,笑得直不起

。丁二先是还傻呵呵地跟着笑,渐渐便有了些想法,是于反问:“那你叫什么?”心想你不就叫个“玲玲”吗,有啥稀罕?然而泠泠不答,拽过丁二的手,在他手里心写下两个出人意料的字。“什么什么,”丁二歪着光头看她:“你叫冷冷?”“不对,Ling——Ling!”泠泠纠正他,然后飘飘然走远。丁二望着那渐行渐杳的⾝影,一脸的愕然忽儿动搅起満怀舂风。在我的印象里,这丁二不单从此对泠泠刮目相看——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⾝形、步态与音容,且而懵懵懂懂始开体会了名字的⾼雅与低俗。
名考
这一带的取名颇有讲究,从中常可以看出个一人的年龄、出⾝,以及前辈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,至甚时代的印记、嘲流的变迁。
设若某君名“守仁”或“守廉”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岁上下,其⽗或其祖⽗大半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要不就是个传统的没读上书但一生崇尚读书的人。再如比这人叫“继业”叫“绳祖”其祖上八成富贵,多属士绅、官宦、商贾一类,唯恐其子孙不肖,败坏门风或

尽家财。若是“耀祖”呢?虽一字之变,意蕴全非,料其祖辈必常有怀才不遇、生不逢时之感受,便把族门荣耀加倍地寄托在了下一代⾝上。当然,此类名字的所有者,在现必都不很年轻了。五十岁左右的人,名字就比较多样;们他落生之际正值朝代更迭,故常有叫“建国”的,叫“爱华”的,叫“建军”的。但有些人仍在旧时的习俗中徘徊,是于乎“铁生”呀“志強”呀“淑英”呀也是一类。再年轻点儿的,一字之名就多来起“辉”呀“立”呀“威”呀,那时候⾰命情绪到来,要简洁、有力,要显示出与旧时代的繁复与暮气的背道而驰,势不两立。至于叠字,如比“莉莉”“⽑⽑”“平平”则要怀疑那是新贵之后,样这的家庭大半都用着仆人,仆人以此类娇滴滴的啂名讨主人

心,主人果然中计,故而这一类总似长不大的名字也就跟着长大来起。再如比叫“抗美”的,叫“超英”的,甭问,其人必生于“抗美援朝”和“大跃进”时期。再来后,这一带闹过一场史无前例的⾰命,凡不能跟紧形势、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,未经讨伐先自愧羞,那就改吧!是于就又有了一代叫“继红”叫“立新”叫“卫⾰”叫“学军”的了。那场⾰命过后,取名的嘲流大致分为两路:一是要显示文化品位,如比
个一生猛的小伙儿叫“默僧”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叫“慕禅”;另一种是要冲出亚洲的,如比叫“大卫”叫“珍妮”叫“迪诺”当然,有还些人对取名颇为轻率,相信有几个字能上户口就够,如“小刚”“晓明”“大平”…竟至有姓王名“国”的,姓杨名“伟”的,姓贾名“为民”的,可见其⽗⺟对姓名(的谐音)是多么地不在意。与此相反,有些取名专好冷僻玄深的字眼,这类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艺术家和文人,或艺术家和文人之后;如比两个“呆”字并立,念什么?又如比三个“又”字一上二下摞在起一,么怎讲?查字典去吧您哪,一般的字典里还未必有。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⾼远,又谴字平实,如比著名作家光未燃,陈荒煤,严文井。在现的作家不兴这一套了,恰恰地不喜

那么风雅、豪迈,要是的随意,不染铅尘,如比“⽪⽪”如比“小渣”——你一听此人作家,打赌吧:年轻一辈!年轻作家的儿女呢,删繁就简去雅还俗,如比叫“丑牛”叫“末羊”意思不多,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。四字的姓名(复姓除外)大半出自九十年代后以,随着人口增长,重名遂多,鉴于电话号码的不断增位,取名也便多选取一字,至甚
的有念来起就像是一句话,或者完全不像话的。不过字数要是再多,如比什么什么斯基、斯坦,什么什么夫、娃、子、郞…此地尚少,还要寻之四夷。
据说很久前以,单凭姓氏即可看出个一人的出⾝贵

。不过我来丁一之后,这传统已然式微,惟India、Germany等地尚有遗风。姓氏既已良莠难辨,这一带的取名就尤其要论个⾼低;名,不仅显示着出⾝门第,也显示着个一人的品格、趣味、志向、文化素养…总之,芸芸众生之中它強调着差别,強调着不同的价值期求,至甚市场价位;不单取名,有还其他,乃至一切。
包装
故而“包装”一词⽇趋显赫。
实其取名也是包装,出⾝呀、成分呀、职称呀等等是都包装,不过是较为原始,较为耝暴、简陋、愚昧,较为乖张。惟当历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时代,一切含蓄、隐喻、羞赧才被视为多余,凡及形象、⾝份和地位的明标暗示这才被一语道破:包装。——多么直接多么彻底,免去多少煞费苦心的遮掩和粉饰!但,何至于耽搁恁久才有了如是之恰切的总结?料必与商业的终于翻⾝做主有关。不过“包装”既已名正言顺,又可堂而皇之,假冒的品牌也就难免野火舂风了。个子矮的可以让鞋底长⾼,眼睛小的可以把眼⽪做双,

瘪的可以丰啂,肚肥的可以去脂,脸黑的可以增⽩,慕西人之⻩发者则一染而偿夙愿…包装的手段之多不胜枚举,但就“包装”的本意而言,都算不得什么新发明,古已有之。如比有过“留发不留头”的残酷历史。如比“三寸金莲”如今想来是多么丑陋,而当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备。近些的,如比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,有人在新⾐上⾝之前先就打两块补丁,以示⾰命。我曾在一座废弃的古园里见过一位年轻的小提琴手,乐谱摊开在灌木丛上,⾐

为层层补丁复盖以至本⾊难辨——在那年代你不会怀疑是这艺丐,而要想到“君子固穷”你不会在他脚下洒几枚硬币,而要赞叹其“贫

不移”的铮铮硬骨。惟当时隔久远,心平气顺之后,方才看出那实其也是包装。是都包装,只不过包装的规格、式样随时代而有变迁。再如比丁一这厮,我记得他曾于某一⾰命风嘲汹涌之年,挥锤三刻,便把家中全套的古旧家具砍出一派时尚风范,兼为己自赢得一腔⾰命豪情。但这仍是包装,毫无新意。
包装,乃此一带于生存之下的第二等大事。这风俗,上可追溯到亚当、夏娃失乐园的年代——如比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挡。下嘛,大约就要到永远。
目前怎样?较之以往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你若来丁一一带旅行,切记切记,这里早由工业、商业、科技有还传媒导领了一切,莫说服饰、发型、装修和陈设,就连举手投⾜、一颦一笑也是都包装了。(是于又有“

作”、“运作”、“炒作”、“策划”等词汇应运而生。)总之,內里是什么已无关紧要,要紧是的包装。温

诸事多已(或暂且)无忧,现代之忧莫过包装。近观远望,熙熙攘攘、甚嚣尘上——微服出访的帝王若问何事?乖巧的幕僚当答:莫非包装!文化也是,如比你可以不读书,但家中不可以不摆上几架子书。你可以不知那些书里都说的什么,但万万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时髦的主义,和种种著名的人与事,否则一旦party或者salon,名人们会一儿“海德格尔”会一儿“福科”会一儿“话语霸权”会一儿“政治正确”哥们儿你要是晕头转向是总揷不上嘴那就尴尬。我教你一招:设若别人说得天花

坠,而你听得云里雾里,莫急莫怕,倘若影影绰绰你还能记起一句半句的时髦话语(如比“多元文化”呀“精神诉求”呀,什么什么“主义”或“流派”啦),⿇烦你就把话题往那儿引。这就叫扬长避短。诀窍是捡犄角旮旯别人不大留神的地方说。然后正襟危问:“可知?”倘答:“不晓。”或疑:“什么?”事情就有点好办——名人尚且不知,你岂非

作(运作或策划)成功了次一精彩的包装?我咋道知?废话!再说一遍:我不单是永远的行魂,也不仅仅是潜意识,我是还丁一的隐秘!不过呢,说的真,每当这时我也发虚,我一发虚那丁就冒汗,一⾝一⾝的冷汗。是呀是呀,这事我有责任“扬长避短”可是我教他的。不过眼瞧着他丢人现眼,我总不能不给他指条道儿吧?事过之后我就后悔,得觉龌龊,我跟他说:哥们儿你脑子也不笨,咱这到底是⼲吗呀!他愣半天,又在云里雾里。我说:咱是啥就是啥,⼲啥弄得

七八糟的啥也是不啥了呢?我说:有一天闹得当众出丑,你非把我也搭上不可!那丁听得羞惭満面。
样这的时候他通常会困倦,哈欠连天,然后昏昏睡去。此其自救方式之一种。不说,觉睡,忘记,只当啥也没发生,此乃“包装”一径化险为夷的普遍对策。不过也好,样这我的自由时光就来了。梦啊,多么令人神往!——在丁一以及丁一一带旅行,务需有样这一处大本营,以利休养生息。好比是躲避战

的桃花源人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、晋”又好比此地一句极为耝俗的歇后语:挨

打呼噜——假装不道知。
可我万没料到,

梦之时也是最易遭受攻击之际,丁一那厮竟利用这自由时光反

相讥:这光是我的错吗?你⼲吗不当众揭穿我呢?面子是都我挣的,你跟着沾光,事后别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来指责我!你说什么,有一天我会把你也搭上?你这不也是怕丢人吗?你这算不算是虚荣?哥们儿,先都想想自个儿得啦!是呀是呀,这一回轮到我理屈词穷。
们我昏昏然默坐无语。
月上中天。
旋即星光灿烂。
后最我说:睡吧睡吧,可怜的人。
我期待万籁俱寂。我期待梦中平安。梦,或可把我带回到生命的起点。
此夜无梦
偏偏此夜无梦。
此夜睡得警警醒醒,睡得

七八糟。前半夜起风了我也道知,后半夜下雨了我也记得。隔壁的小两口


⾆剑吵闹了一宿,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明⽩,单不知是了为什么——为什么吵?为什么结婚?以及为什么还不离?天快亮时来了个劝架的,个一老太婆。老太婆一进门就嚷:“⼲吗⼲吗呀是这?说了归齐们你到底是这想么怎着呀?什么爱不爱、情不情的!你叔们我庒

儿就没说过这俩字儿,我还是不给他生了三男二女?搭伙过⽇子呗,吵什么吵!”老太婆的话有如催眠曲,此后我睡得安稳安稳,昏天黑地一丝梦也不来。
人间真相一
取“一”废“二”更名之后,丁一曾一度心平气定,自觉已是弃凡脫俗,跻⾝⾼雅。尤其无论什么名单名录,但具斯名,必赫然榜首——虽说是占着姓氏笔画的便宜,但毕竟鲜明夺目,令此丁沾沾自喜。然而这份舒心与惬意并不持久,很快他就发现了名不掩实,其卑微之出⾝仍难免被人牢记,心中郁闷遂渐渐依旧。
如今回想,最是有几件事让他耿耿于怀。第一件是在“文⾰”之初,我记得,那时的空气中和

光里,然忽飞扬起一句口号: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!”照理说,这口号非但不能对丁一构成威胁,反当助其光荣殊显——丁家祖上虽是地主,但随时代巨变,家道中衰,眼见着⾐食无计,丁⽗自知“进德智所拙,退耕力不任”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饭的手艺,正所谓“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”吧,厨师也算工人!那丁因而有了一份响当当、大可以去做⾰命中坚的资本。故而一天,当个一最为傲慢的⾰命组织宣告成立时,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⼊。然而现实是总要复杂得多。
丁一到时,只见某教室门前人群踊跃,几位天然领袖端坐于讲台央中,正一一审查加⼊者的资格:
张三?——到!出⾝?——⾰⼲!——通过,通过,通过…授袖标!
李四?——到!出⾝?——⾰军!——通过,通过,通过…授袖标!
…
几位天然领袖之外,有还个漂亮女生站立一旁,专门负责发放袖标。袖标依质地与宽窄之不同,红


地分摞桌前。丁一的眼睛又直了,当然是不看那袖标,当然是看袖标后面的那个女生。
她姓秦,秦峨。丁一悄声跟我说:“山”字边加个一“我”的那个峨,刚改的,前以是“女”字旁的那个。/行了嘿!我说他:又琢磨什么呢?/你说是“山”加“我”的好呢?是还“女”加“我”的好?/当然是“女”加你好呗!/对对,我看也是。
这小子倒老实,痴痴


的连嘲笑都听不出来了。
喂喂,你看!么怎那些袖标有是的绸子的,有是的缎子的,有是的布的呢?么怎宽窄也不一样?
那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,目光勾直勾的再也躲不开秦娥了。
王五?——到!出⾝?——⾼⼲!——通过,通过,通过…授袖标!
孙六?——到!出⾝?——烈士!——通过,通过,通过…授袖标!
周七?——到!出⾝?——⾰军!——通过,通过,通过…授袖标!
赵二?——到!出⾝?——⾰⼲!——通过,通过,通过…授袖标!
…
“丁一?丁一!”
“哎哎,到!”
“出⾝?”
“什么?什么出⾝?”
“废话,问你呢!”
“噢噢,工…工人!”
“通过”“通过”“通过”…“授袖标!”
那丁心如跑马,早已不知⾝在何处,此时急慌慌上前几步,从秦娥手上接过一条袖标。平生头一回碰到的她手哇,那厮不免周⾝一抖,涌动起一股暖流。
秦娥其时一⾝洗⽩的旧军装,束

耸

,短发齐耳,尤见其丽质非凡。
头次一接触就么这稍纵即逝,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。走了很远才发现:咦,咋回事,这袖标怎比别人的窄呢?别人的五寸,六寸、七寸,么怎我的有只四寸?别人的有缎子的,有绸子的,么怎丁一的却只一条红布?丁一想回去问问秦娥,却又不敢,犹豫之间已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出缘由:袖标的宽窄与质地,盖据⽗⺟之级别的⾼低而不同!
丁一呆愣片刻,思绪下一子跳到《西游记》的末尾:师⽗、师兄都已成佛,凭甚俺老猪只得个罗汉位?但见佛祖威然,八戒只好喏喏。——唉唉,佛界尚且如此等级兮兮,丁一想想也有只“正确对待”吧,遂将満腹狐疑同那四寸宽的红布一齐蔵⼊怀中。
人间真相二
好在丁一虽对“红绸”“红缎”心存羡慕,却并不么怎喜

那帮“红绸”“红缎”的所有者——秦娥除外,故而心绪还算坦定。
丁一与之要好的,是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。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好友,出⾝不红也不算太黑,除去“臭老九”就是“反动学术权威”连四寸的袖标都不能有。们他虽敢怒不敢言,私下里却常对那帮“红绸”“红缎”流露着鄙视。
鄙视的理由之一:那帮人有什么呀?
鄙视的理由之二:那帮人,实其有什么呀?
鄙视的理由之三:那帮人,说的真,们他到底有什么呀!
起初丁一听着痛快,解气,便也随声附和,却总不明⽩那个“什么”究竟是指什么?几个好友对“那帮人”极尽挖苦、讥讽和嘲笑,而后买几瓶汽⽔开怀痛饮,相互间更加情深意切。是于乎勾肩搭背,东游西逛,继续轻蔑着那帮“红绸”与“红缎”丁一间或只为秦娥作些辩护:“喂喂我跟们你说,秦娥可是不(们他)那种人。”或者:“嗨,们你发现有没?秦娥可不(像那帮人)那样。”或者:“的真,不骗们你,秦娥跟那帮人一点儿都不一样!”好友们先持异议,继而窃笑,后最考虑到凡是朋友赞成的们我也要赞成,便苟同道:“好好,秦峨是不。”或者:“对对,她跟那帮人不一样。”或者:“没错儿没错儿,秦峨肯定跟那帮人毫无共同之处,行了吗?”是于那丁心舒气朗,咬着冰

,顶着七月的骄

,继续跟好友们一同闲逛,并继续贬低着除秦娥之外的那些“红绸”“红缎”不断嘲笑着“那帮人”实在是小人得志,寡闻鲜见,实在是土得掉渣。——“不信你上们他家瞧瞧去,书都没一本!”“谁说有没,许也有几本扫盲课本吧?”…是于渐渐地,丁一觉出有点不大对劲儿了——么怎晴天朗⽇的,总像好蔵着一缕

云?一缕

云

集又散,

散还集,这到底么怎回事?终于,丁一听出些弦外之音了,几个好友分明是在暗示:惟咱样这的⾼知家庭才不寻常,惟咱样这的书香门第才算⾼贵,才能⾼贵得长久与牢固。教授、专家、学者、名人…就算鹰有时比

飞得低吧,可

永远飞不得鹰那般⾼!论学问,论见识,论功名成就,文化修养——“说的真,那帮人!们他可有什么呢?”这情绪,在当时虽不宜像那副对联似的大肆张扬,但在几个好友之间却不掩饰。丁一里心“咯噔”下一子,忽得觉
是不滋味。再想想,又得觉
们他说得乎似也不错。可再听听,里心依然是不滋味,是于步履怯怯,只啃冰

,不再附和。
丁一默默无语,忽如秋风萧瑟,四野空荒,⾝上和里心都一阵阵地冷了。他摸摸怀里那条袖标,然忽明⽩:无论是红是黑是还什么别的颜⾊,他丁一注定只宽四寸。
几个好友发现了丁一的沉闷,并马上看懂了他的心曲,是于纷纷给他安慰:“喂,你可跟那帮人不一样…”“工人,工人多

呀,们你工人实其

好的…”“工人么怎啦?们你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哪…”——啊,们你!们我!们他!丁一脑袋里“轰”地一响,明⽩了:“们我”是不“们他”“们他”也是不“们你”“们你”当然也不会是“们我”…丁一听得直想哭,直想拔腿逃走。但他是还站着,是还蹲着或者坐着,是还脸上带着微笑。淡薄的

光使天空显得苍⽩,风在⾼处肆无忌惮,好友们的声容笑貌虽仍清晰,却么怎
像好渐渐扁平,渐渐飘离,越飘越远…
人间真相三
再一件事是在此后不久。那⽇,空气中和

光里忽又飞扬起另一句口号:“谁是们我的敌人,谁是们我的朋友,是这⾰命的首要问题!”然而也正是此⽇“好汉”与“混蛋”的界线忽不明确——某些“英雄”老子和某些“反动”老子一齐站在了台上——丁一那几个好友的⽗⺟,以及“红绸”“红缎”的几位爹娘,并排接受批斗——⾼⼲、⾰军、教授、专家、名人…一同低头弯

成了“们我的敌人”
是这
么怎了?出了什么事?
丁一问其好友,好友默不作答。
丁一再望望那边的“红绸”“红缎”么怎连们他也是敢怒不敢言了?
红旗遍地,歌声漫天,⾰命口号响遏行云。这时,我见看丁一的⽗亲在人群的边缘出现——一条油渍渍的⽩围裙,正推了饭车给大会送来午餐。
争吵着的人们立即向他围拢,递上餐券,递上各式各样的饭盒。无论哪派,都不向他要求立场,都不要他表明归派,不约而同都容忍着此中一年男子对⾰命形势的置之不顾,惟争先恐后只请他照料好大家的辘辘饥肠。丁一的⽗亲呢?只见他神情恬淡,举止舒然,竟好似不知有会,或不知这会在何为,单信饥者当食,便给不管是谁一一盛菜,盛汤,盛饭。我看他佛仿红浪翻滚的中一缕异⾊,尘嚣危惧处的一隙平安,比之那些沉浮难测的儿女爹娘,我想丁一这下你该为己自的出⾝而骄傲了吧?我偷眼望他,却出所料,那丁缩首缩尾正企图回避一切目光。
这倒怪了!你又么怎了?
那丁

哭又觉滑稽,想喊又知无理,拔腿跑开吧又恐不合时宜。
哥们儿你到底咋回事,我怎看不懂了呢?
丁一不响,惟频频苦笑。
说说,喂说说,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也不能说吗?
丁一不响,惟苦笑弥深。
在现,要我看,光荣可是非们我莫属了,是不吗?
谁料那丁轰然爆发:对呀对呀“们我”!不不,是“们你”!
什么“们我”“们你”的,跟谁呀你是这?
我看,还如不他站在台上!
他?谁呀?你说谁还如不站在台上?
丁一眼中闪动起泪光。
什么什么?我这才有点明⽩了,冲他喊:你说的这叫什么!
丁一背过⾝去。
啊,原来样这!原来他恨不能⽗亲这会儿是站在台上,他恨不能⽗亲是在台上低头挨斗,也不愿意他是在台下埋头盛饭!可怜的丁一,原来他仍然羡慕着那几位好友,羡慕着那些“红绸”与“红缎”羡慕们他的出⾝、们他的门第…可怜的丁一为以
己自终于明⽩了一件事:落难的名人也比厨师光荣!挨斗的“⾼⼲”也比工人⾼贵!刹那间他相信他看清了一幕人间真相:有一种卑微是永生永世的,有一种蔑视

深底固,有一种无恶之罪是生来注定!
为什么?你为什么会样这想?
为因人人是都
样这想,是只不样这说。
很久很久他不再理我,一味地站在那儿,呆滞的眸中红浪翻滚,或是那条四寸宽的东西还在他心头颤动。
嗨,你动动,兄弟你样这儿可有点儿吓人。
样这,他才挪动脚步,走出人群。
你说得不错,在们他眼里,咱永远是都异⾊。
为什么?
你还问为什么?为因平庸,为因低

!他眯

起眼睛来看我:你还说什么尘嚣危惧的中一隙平安?
他站下,不动,看树上的风,看⽔的中影,看天边越沉越红的夕

。
你倒是告诉我,他说,个一平庸的人,个一被认为是平庸的人,也有平安吗?
你倒是告诉我,他说,个一被忘记的人,被忽略的人,可有什么平安?
你倒是给咱说说,他喊,个一从来就不被发现的人,肯定比个一挨斗的“⾼⼲”比个一落难的名人,更平安吗?
我见他眼睛里的

茫在增长。我见他扭曲的面容中怨愤在深⼊。远处的夕

正渐渐暗淡,我劝他:走吧哥们儿,咱回家。我担心样这的情绪要只再坚持会一他就要变成画家Z了,丁一就会像Z那样永远地走进愤恨,走进服征他人的

望,以及走进什么都可以是、什么也都可能⼲的“精神”再也唤他不归。
太

下去了。
处处浮起淡蓝的雾霭。
还好还好,看样子还好——丁一惟无奈地叹在里心,一路回头是还张望那几个好友,张望那些漂亮的女生,并有没像Z那样咬紧牙关义无反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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