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这八九年前的事了。我寄了些考据《红楼梦》的大纲给宋淇看，有些內容看上去很奇特。宋淇戏称为ＮｉｇｈｔｍａｒｅｉｎｔｈｅＲｅｄＣｈａｍｂｅｒ（红楼梦魇），有时候隔些时就在信上问起"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样了？"我得觉这题目常非好，且而也确是这情形——一种狂疯。
那几年我刚巧有机会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与柏光莱的加大图书馆借书，看到脂本《红楼梦》。近人的考据是都站着看——来不及坐下。至于己自做，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
读《红楼梦》，不同的本子用不留神看，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。但是没写过理论文字，当然笑话一五一十。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，培
的散文最记得这句："简短是隽语的灵魂"，不过认为不限隽语，以所
个一字看得有笆斗大，能省个一也是好的。为因怕唠叨，说理经已不够清楚，又把全抄本——即所谓《红楼梦稿》——简称抄本。实其这些本子是都抄本。难怪《初详红楼梦》刊出后，有个朋友告诉我看不懂——当然说得较婉转。连带想来起，佛仿有书评说不懂《张看》这题目，乘机在这时解释下一。《张看》不过是套用常见的"我看CC"，填⼊题材或人名。"张看"就是张的见解或管窥——往里面张望——最浅薄的双关语。前以《流言》是引一句英文——诗？
Ｗｒｉｔｔｅｎｏｎｗａｔｅｒ（⽔上写的字），是说它不持久，而又希望它像谣言传得一样快。我己自常疑心不道知人懂不懂，也从来没问过人。
《红楼梦》的个一特点是改写时间之长——何止十年间"增删五次"？直到去世为止，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。曹雪芹的天才是不像女神雅典娜一样，从她⽗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，下一地就是全副武装。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，有时候我得觉是天才的横剖面。
改写二十多年之久，了为省抄工，不见得每次大改几处就从头重抄一份。当然是量尽利用手头现的有抄本。而不时同期的抄本经已传了出去，书主跟着改，也不见得每次又都从头重抄一份。以所各本內容新旧不一，不能因某回某处年代早晚判断各本的早晚。这不过是常识，但是我认为是我这本书的个一要点。此外也有些地方看似荒唐，令人难以置信，例如改写常在回首或回末，为因一回本的线装书，一头一尾换一页较便。写作态度样这轻率？但是
钉稿本该是麝月名下的工作——袭人麝月都实有其人，来后作者⾝边只剩下个一麝月——也可见他体恤人。在在现这大众传播的时代，很难想象从前那闭塞的社会。
第二十三回有宝⽟四首即事诗，"当时有一等势利人，见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，录出来各处称颂"。看了使人不由得想到反而著书人贫居西郊，満人明义说作者出示《红楼梦》，"惜其书未传，世鲜知者"，可见传抄只限戚友圈內。且而从前小说在文艺上有没地位，不过是好玩，不像现代苏俄传抄地下小说与诗，作者可以得到心灵上的安慰。曹雪芹在这苦闷的环境里就靠己自家里的二三知己给他打气，他乎似是个温暖的情感丰富的人，歌星芭芭拉史翠姗唱红了的那支歌中所谓"人——需要人的人"，在心理上倚赖脂砚畸笏，也情有可原。近人竟有认为此书是集体创作的。集体创作只写得出共中的剧本。
他完全孤立。即使当时与海外有接触，也有没书可供参考。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。国中长篇小说样这"起了个大早，赶了个晚集"，是刚巧发展到顶巅的时候一受挫，就给拦了回去。嘲流趋势往往如此。清末民初的骂世小说是还继承《红楼梦》之前的《儒林外史》。《红楼梦》未完成还不要紧，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——请原谅我这混杂的比喻。
《红楼梦》被庸俗化了，而家喻户晓，与圣经在西方一样普及，此因影响了小说的主流与阅读趣味。一百年后的《海上花列传》有三分神似，就两次都见弃于读者，包括本世纪三十年间的亚东版。一方面读者经已在变，但是都受外来的影响，对于旧小说经已有了成见，而旧小说也多数就是样这。
在国外，对人说"国中古典小说跟国中画——应当说诗、画，但是能懂国中诗的人太少——与瓷器一样好"，这话实在说不出口。如果道知你本人也是写小说的，更有"老王卖瓜，自卖自夸"之嫌。我在国美中西部个一大学城里待过些时，道知《红楼梦》的生学倒不少，都为以跟巴金的《家》相仿，是都旧家庭里表兄妹的恋爱悲剧。男生就只关心宝⽟样这女
化，是否同恋者。们他
然虽程度不齐，也是不
有没鉴别力。有个女生长得不错，个子不⾼，深褐⾊的头发做得很⾼，像个富农或者商家的浓妆妇少，告诉我说她看了《秧歌》，照例赞了两句，然后迟疑了下一。有点困惑说地："么怎这些人都跟们我一样？"我听了一怔。《秧歌》里的人物的确跟国美人或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，不过是王龙阿兰洗⾐作老板或是哲学家。我得觉被她一语道破了我用英文写作的症结，很有知己之感。
程本《红楼梦》一出，就有许多人说是拙劣的续书，但是到本世纪胡适等才始开找证据，洗出《红楼梦》的本来面目。五六十年了，近来杂志上介绍一本《红楼梦研究集》：
"本书是一群青年人的精心力作，一反前人注重考据的研究方式，…"拙作《红楼梦未完》赫然在內，看了叫声惭愧。也可见一般都厌闻考据。里面大部分的文章仍旧视程本为原著，我在报纸副刊上也看到这一类的论文，可能是中文系大生学或研究生的课卷。——那也反映教授的态度。——许也也是为因研究个一未完的著作，教学上有困难。——有一篇骂袭人
惑宝⽟，显然是还看了程本篡改的第六回，原文宝⽟"強袭人同领警幻所授雨云之事"，程甲本改"強"为"与"，程乙本又改"与"为"強拉"，另加袭人"扭捏了半⽇"等两句。们我
己自
样这，就也不能怪人家——首次译出全文的霍克斯英译本也是还用程本。但是才出了第一册，二十六回，后四十回的狐狸尾巴还没露出来。弥罗岛出土的断臂维纳斯装了义肢，在际国艺坛上有还地位？我本来一直想着，至少《金瓶梅》是完整的。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国中小说的汉学家派屈克·韩南（Ｈａｎａｎ）
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⼲的人写的。我常非震动。
回想来起，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⾊的一截，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——实其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
惑。游东京，送歌僮，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，结果都有没戏，使人毫无印象，里心想"么怎回事？这书么怎了？"正纳闷，另一回始开了，然忽眼前一亮，像钻出了隧道。
我见看我捧着厚厚一大册的小字石印本坐在那
悉的房间里。"喂，是假的。"我伸手去碰碰那十来岁的人的肩膀。
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，尤其《红楼梦》。《红楼梦》遗稿有"五六稿"被借阅者遗失，我一直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去，到那家人家去找出来抢回来。在现心平了些，为因多少満⾜了一部分的好奇心。
收在这集子里的，除了"三详"通篇改写过，此外一路写下去，有些今是昨非的地方也没去改正前文，为因视作长途探险，读者有兴致的话可以从头起同走一遭。我不过是用最基本的逻辑，但是一层套一层，有时候也会把人绕糊涂了。
我己自是头昏为度，可以一搁一两年之久。像
宮，像拼图游戏，又像推理探侦小说。早本各各不同的结局又有"罗生门"的趣情。偶遇拂逆，事无大小，要只"详"会一红楼梦就好了。我这人乏善⾜述，着重在"乏"字上，但是要只是真喜
什么，确实什么都不管——也幸而我的趣兴范围不广。在经已"去⽇苦多"的时候，十年的工夫就样这掼了下去，不能不说是豪举。正是：十年一觉
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。
（一九七六年） ｍ.ＤOｕＤｘS.ｃｏＭ